許願樹

Christmas Ornament on Tree --- Image by © Royalty-Free/Corbis

在人來人往、百貨林立的東區,我無聲無息地矗立著。我的身體裹著棕褐色的緊實衣,臉上塗佈著鮮綠色的彩漆。我最熟悉的是穿著西裝皮鞋或者足踩高跟鞋露出修長美腿的型男辣妹;一年四季穿著原住民服飾裸著上半身高歌的酋長;奔跑尖叫或扯開喉嚨大哭像瘋掉般的「猴因仔」以及手足無措的家長;穿著制服坐在公共座椅濃情蜜意的學生情侶;拿著廉價的原子筆像遊魂般走來晃去,不時找到目標湊上前去詢問能不能幫忙填問券的保養直銷商;當然還有讓外傭推著娃娃車,自己手上拎著提袋優雅行走的貴婦。

台北的天空,大部分的時候,總是灰濛濛的。被大樓的邊際所刻畫區隔出的,一塊一塊的,在我頂上的,一方天空。雨下得,不痛快;天晴得,不爽快。而我,沒什麼好抱怨的。在這寸土寸金的大台北,竟然有我「立足」之地,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我把自己視為一個藝術品,公共裝飾藝術。作品名稱,叫做「許願樹」。人們上前來觸摸我,拉拉我貼在手背上的樹葉,然後許個心願。匡啷一聲,我前方的小鐵桶有了進帳,我會眨眼扮個鬼臉,如果沒有聲響而讓我瞥見是一張紅色紙鈔進了小鐵桶,我會緩步走下肥皂箱,緩慢移動我的肢體跳起自創的樹舞。對於願望的祝福以及願望實現的機率依你付出的金錢而定,富人越富,窮人越窮,既現實又殘酷。

「許願樹」也有許願樹的願望。約莫傍晚五點,她就會出現,伴著台北灰濛濛的天。女孩不施脂粉的蒼白臉龐,略顯寬鬆的T恤和破舊的牛仔褲,成了難以融入東區的一處風景。她緩慢移動著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的步伐走近我身邊,從來不伸手觸碰我,只是張著圓睜睜的眼,然後交握著細瘦的手指,十指緊扣地頂在她尖細的下巴,無聲地許願。

只要零錢,我就為妳起舞。我在心底,破例為她許下這個承諾。日復一日,她沒有投過一次零錢。總是緩慢地走近我,許願,然後緩慢地離開。只要零錢,我就為妳起舞。她每來許願一次,我就許願一次。

當然,身為許願樹,我給自己多一點的特權。有時候我會多許一個願望,例如只要零錢我就為妳起舞,加上不要下雨,因為女孩撐著傘的步伐更顯艱難。或者只要零錢我就為妳起舞,加上女孩開口讓我聽見她許下什麼願望。或者只要零錢我就為妳起舞,加上讓我有勇氣把這張小紙條交給她。

忘記許過多少次願望的這一個傍晚,女孩來了。女孩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美麗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微笑地低語著,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聽見她美妙的聲音說著:許願樹,謝謝你,孩子的爸爸終於來找我了,我可以安心地把孩子生下來。匡啷一聲,我聽到零錢投入鐵桶的聲音,我想跳舞,僵硬的手指握著寫了我姓名電話但無法交給她的小紙條,而腳底像長出了樹根,遲遲無法移動腳步。

第一次,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城市裡的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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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留言

  1. 寫得很好,雖然走文藝路線,卻很有深度.
    前面的鋪陳到了最後都加強了成了自述者的沉重.
    一段慢慢形成的愛慕和失落…令人為之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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